他仿佛从一个恒久的梦中醒来。
肢体在浮力的作用下自然舒展,身体却朝着不可见的黑暗堕落而去。沉寂的水淹没了身躯,也拉扯着意识,让李白觉得自己似乎被一拆为二,亦或早已在水压下碎得七零八落。
合上眼之后,他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,久远到跨越一个世纪,或丢掉了什么人一般,孤独地随着这水随波逐流,身心皆是飘荡的。
梦中一晃二十载,醒来则只要须臾,李白眯起双眼,透过逐渐变得漆黑的水波凝视着变淡的光,他大概可以体会到深海中的游鱼该是多么无助了。
就像他一般。
他明白自己不该逃避,可对着那张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脸庞,却总是叫他哑口无言,只能隔着胸膛,听自己沉重的心跳,仿佛黄昏的号角。他曾取笑小乔为了周郎,偏要将好好的音律断得乱七八糟,如今落到自己身上,却变本加厉了。
李白明白,自己远没有自以为的那般拿得起放得下。
为什么那么久还没有触碰到泥沙,这种寂寞的下落已经折磨得身心俱疲了。他不想回忆,可如果再不去想一想,便真的,一辈子沉寂在内心深处了。
他想起他们一同路过的那片月,想起李青莲舞剑时的侧脸,想起雨水落在他潋滟的嘴角。
一幕幕全是他的李青莲,如今早已洞房花烛夜的李青莲,他注视着那姑娘温柔的目光是如此郑重又专一,再也容不下其他一般。
他第一次见它时,它不过是青丘一只小狐,浑身沾满了血,在灌木深处瑟瑟发抖,却仍旧呲牙咧嘴,威风得很。李白好玩,伸手抱他,却被恶狠狠地咬了一口。
从那以后,他们便一直一起生活。紫狐狸是李白的小尾巴,一天天一年年,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,慢慢越长越大。
狐狸长大了,尾巴蓬松身形矫健,在林间草地上蹿下跳。年龄够了,学着化形,却与李白变成了一模一样的脸,无辜又单纯地眨巴眼,倒叫原主有些哭笑不得。
“没想到你与我这般神似,不如我把李白这名儿拿出来,与你共用吧。”
本是一句调笑,却让狐狸当了真,他张开嘴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。
从此以后,世人皆知有形影不离的二李——一个李太白,一个李青莲。
他名为李白,却爱上了李白。禁忌的、残忍的、不受控制的,他爱他,却只能缄默不得言。李青莲拿他当兄长,举手投足间都有些他的影子。
他说,因为太白是人间最潇洒的人。
李白笑了,苦涩却悄然漫上。望着他一次次走进自己的生活又一次次只余背影,心被凌迟着,笑意却先挂上了眉梢。他听见自己拍着他的肩膀说恭贺新婚早生贵子,却又迷迷糊糊听见那些个雨夜沉沉的长叹和低低的抽噎。
周遭涌动着水流,他还在下坠,仿佛没有尽头。他想起那些年的金戈铁马,他想起他一人的江湖,风声飒飒,万里黄沙,一人一剑,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天地万物,沧海桑田,不过一弹指尔。
他曾大杀四方,却恋上了青丘那只恣意潇洒的紫狐。那狐同他一般,同他一般的无拘无束,倔强又风雅。只是李白知道,自己终归是,跨不过那一人一斗酒。
这大抵是上天对他狂放和不自量力的惩罚。
罢了,不如就这样死去好了,沉溺在海洋深处,与船骨一同腐朽,从谁人不知到无人问津,不过千百年,不过,光阴似箭。
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,蓦地,一抹绛紫闯入眼中,抓住了他的手。
我抓住你了啊,李太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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